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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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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依舊暗淡,只東面遙遠的天際隱隱透出些亮意。離太陽出來還有些時候。風從北面刮過來,竹林嘩啦啦嘩啦啦,一會兒吹向西,一會兒又吹到東,沒有一刻止息。那風吹到人身上,滲得人骨頭裏都是涼的。

小靳坐在院子裏,大口喘著氣,象匹滾過熱水的驢子一樣,又濕又熱。他勉強擡起眼皮,瞧了一眼不遠處端坐禪定的道曾,見他兩眼緊閉著,似乎已經入了定了,偷偷擡起一腳,慢慢放下,墊著腳尖向屋子的方向挪去。

“再來三遍,才能進去休息。”道曾並不睜眼,慢條斯理地道。

“和尚,我……咳咳……我真的……再練下去會死人的……哎呀我的腰!媽的!”小靳慘叫著蹲下去,一手撐著地,一手扶著僵硬的腰,叫道:“……腰好痛……真的要死人了,烏龜才騙你!”

道曾道:“這個‘起手八合式’練的是精,定的是神,氣息流動,走的是手少陰心經和手太陽小腸經,始於少澤、少衡,榮於少海、小海,滲入督脈之內。一開始練,手臂一路確實有酸痛之感,那是氣息不通之故。你現在體內的內息,幾乎相當於別人勤練三十年的功力,怎會氣息不通?就算你不會運氣而使氣息滯於某處,怎麽也不會輪到腰痛啊?”

小靳苦著臉道:“和……和尚……你說的都對,這個什麽手太陰太陽的,我全都感受到了。氣息不通?媽的,我是氣息過於通泰。可……可是我已經蹲了兩個多時辰的馬步了,腰別說痛,差點斷了!你怎麽不把這計算在內?不行,我……不行了……我必須要躺一下了……”說著一屁股坐倒在地,也不管青石磚滿是露水冰冷刺骨。

道曾也不勉強。過了一會兒,他擡頭望向西面那仍舊漆黑的天,自言自語道:“阿清這個時候大概已經過了巨野澤,快到濟陰郡了吧。鐘施主說孫鏡的勢力現在南擴的很快,那還得往前,總要過了東燕郡才好。她一個人……應該能挨過去的。”

只聽一陣響動,小靳默不作聲爬起來,閉目深吸兩口氣,咬牙繼續蹲下紮馬步,一面道:“和尚,你剛才說,運氣之時要倒轉氣息,為什麽?你以前不是說過運氣時切忌變動嗎?”

道曾道:“你說得沒錯,但那是指的尋常內功心法。那些內功心法以‘運氣’為根本,講究的是以意運氣。因氣息流動,井、經、榮、合,有始有終,一旦倒轉,必將傷及經絡,輕者氣息紊亂,重者要傷到經絡本身,可就有性命之憂。但你修煉的‘多喏阿心經’則不同,講究的是個‘導’字,而且並非使氣息逆行,講的是‘因勢利導’四個字……”

自從十幾天前阿清離去後,道曾並沒有講見她的事。小靳一肚子的茫然,可也不好意思問東問西,雖然心中大不是滋味,表面還一臉無所謂。小鈺則象失了魂一般,吵嚷著要去找阿清。鐘老大夫婦隱約猜到了阿清離去的原因,可是一來不好說,二來也拿不確切,只好硬著頭皮命手下四處尋訪。結果自然是影子也沒見到一個,都說已經去得遠,不及追了。

小鈺兩天兩夜不吃不睡,就等著阿清的消息,最後終於徹底失望,知道阿清確實已經獨自一人回襄城去了,禁不住大哭一場,昏倒在床。道曾探了脈象,知道是氣血兩虛,兼傷心過度所致,雖說沒什麽大礙,也得細心調養才好。於是幾個人便在鐘府裏留了下來。

只有石付,默不作聲地養了兩天,一天早上乘天還沒亮,獨自摸索著出了門,便再也沒回來,留下的信說是追隨阿清去了。鐘老大氣得跳起腳大罵,命人象搜賊一樣到處搜尋,幾乎把碼頭村翻過來。可是居然被雙目失明的石付從容離去,直到過了濟水,才又托了一個人回來報信,說是已經找到了以前勞家的人,也打探到了一些據說是阿清的消息,現在正日夜兼程趕去,不要擔心,雲雲雲雲。

眾人都放下心來,惟獨鐘老大仍舊氣得胡子亂翹。這也難怪,一個打殘了的瞎子從名動江湖、手下怎麽也有幾十號人的鐘老大手心裏不聲不響溜走,實在丟臉之至。鐘老大惱羞成怒,差點演出割袍絕義的大戲來,總算鐘夫人出手迅速,拖進門去一頓收拾,這才老實了些。

這些日子,小靳憋著一口氣,每日都跟著道曾在這竹林裏學武。道曾仔細研究了他體內林哀留下的內力,發現奇經八脈之間的內息確實混亂無比,時陰時陽,沒有規律可尋。不過除此之外,丹田氣海裏卻還有一股更大的內息,那是林哀破功入滅時輸入小靳體內的,至剛至陽,乃是他一生的精華。

但麻煩的是,林哀知道小靳奇經八脈裏的內息亂七八糟,不可能立刻解開,而他已到油盡燈枯之時,實在無法可想,只得將這些內息統統輸入小靳丹田之內,只盼能暫時保住他氣海不受傷害,以後怎樣,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所以一旦小靳練武時運起內力,那麽只能用奇經八脈裏的內息,要麽就得強行壓制,而讓丹田內的氣息流動。道曾接連換了幾種方法,始終不能讓這兩股氣息相互融合,反倒是一旦兩邊撞上,小靳立時經絡紊亂,內息亂躥,痛得死去活來。

試了幾次,小靳的小命已經去掉一半,差點破口大罵和尚謀財害命,死活不肯再試。道曾只好讓他仍舊耐心地去練“多喏阿心經”,抽絲剝繭一般慢慢將混亂的氣息化去。至於要化多長時間,能不能化盡,俱都一點把握也沒有。

放下內功不管,道曾打點精神,手把手教起小靳功夫來。而且這一次一改往日不溫不火、隨心所欲的習慣,嚴厲得好似變了一個人。小靳每日除了睡覺外,幾乎就被道曾囚在這竹林中練習,連飯都命人端進來吃。這幾日練習的強度,幾乎是常人訓練的數倍,若非小靳體內內力深厚,根本撐不下來。饒是如此,全身骨頭也似散了一般疼痛,吃飯吞咽都覺困難無比。

若放在以前,小靳早八百年就打退堂鼓,不肯練了。但他這些日子來受盡磨難,心境、耐力已大不一樣,而且了解了道曾的身世後,更是時刻都覺危險重重,知道若不夠強壯,別說保護別人,連自己的小命都岌岌可危。而阿清的走,又使他覺得除了練功外,實在想不出做什麽可以停止想她的事……

阿清為什麽走,他其實也模模糊糊知道一點。那天晚上,當阿清抱著他時,他是如此深刻地感到了她的猶豫和難以取舍,但當小鈺的叫聲傳來時,她的慌張也是那樣真切……練功難得的閑暇時間,他總在想,想如果當時小鈺闖了進來,見到一切,究竟會怎樣呢?想來想去,越想越頭暈。是啊,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同時面對她和小鈺,阿清的木頭腦袋這次可不木了,直接鞋底抹油,跑他娘的了……

真糟糕!他小靳可冤大了!

但他現在不僅沒辦法找到阿清跟她解釋,連跟小鈺都沒法解釋。小鈺病倒在床,燒得頭暈眼花時,嘴裏念著的除了阿清便是小靳……害得鐘老大看小靳的眼神都不對勁。媽的!老子可……可……可真是裏外不是人,別想說清楚了……

就這麽渾渾噩噩,不知死活地練了幾天,已經學了幾套功夫,包括一套長拳,兩套近身擒拿,及一套輕功步法。小靳腦袋好使,記東西快,管他動作標準與否,勁氣到位沒有,先能打完再說。好在他內力足夠強,很多需要沖破關卡,以意運氣的地方,只要道曾詳細給他講講運氣的訣竅,及運氣到位後的感受,他試幾次便能體會到,是以學起來更加容易。只是時刻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提防兩股內息不要交匯,頗為累人。

小靳雖說也跟白馬寺幾個和尚交過手,但打鬥的經驗幾乎沒有,而近身擒拿則最講究實戰,沒有實戰經驗,好多動作根本不知道其用意,打擊力點在哪裏,力該如何旋轉,如何猱身進取,又如何退守自如……這些統統需要實戰與高手指點。道曾的傷讓他多走幾步路也難,只能在動作上教導他,不能跟他動手過招。幸好有天下第一好為人師的鐘老大在,茶餘飯後便老實不客氣地教起小靳來。幾天功夫,摔了小靳不止幾百次,身上沒一處地方不是青的腫的。

每當小靳被摔得頭暈眼花,感覺實在爬不起來時,道曾就在旁邊鬼念著阿清現在又到哪裏了……此刻孫鏡封鎖濟水上游,怕不好渡河……現在又該到哪裏哪裏了,她一個女孩子,雖說武功不錯,終究有些麻煩……小靳開始聽著感慨良多,只覺如此亂世,一個女孩子尚且自立,堂堂七尺男兒又怎能甘於人後?於是又鼓足勁爬起來繼續練。

但有句話說得好,第一次是好話,第二次就是廢話了。小靳被摔的次數實在是太多,可是道曾又實在想不出其他話來,只會將這幾句翻來覆去地說個不停。聽了幾天,小靳的耳朵裏耳屎成堆,幾乎快要被道曾的嘮叨煩死,可是怎麽辦呢?又不能公然沖過去將他打翻在地,還是只有自己咬緊牙關爬起來,不過已不再是感慨,而是怒氣沖沖地繼續練。

鐘老大一開始摔他比摔只狗還容易,看也不用看,隨手一揮,小靳便飛出三五丈遠,另一只手還可以空出來跟道曾下棋。小靳摔了幾十個跟頭,氣得幾乎拼老命。他越發認真起來,鐘老大隨手便不行了,總要格擋一陣,繞他三兩圈,才能盡情將小靳甩得又遠又高。

一天之後,鐘老大坐著漸漸吃力起來。小靳的動作不斷進步不說,動作純熟後,氣息流動愈是順暢,下手也愈加的重,以前連鐘老大的手都摸不到,現在有時可以硬碰硬跟他對上兩下。鐘老大一個托大,被小靳打歪了發髻,雖說仍將他甩出,不過老臉可掛不住,終於一疊聲地對道曾抱歉,放下棋盤,開始用兩手跟他比鬥。

到了第三天下午,鐘老大已經不得不站起身來了。小靳好象有使不完的勁,不停地被甩出,不停地又攻過來。鐘老大一面驚異他的內力之強,仿佛永遠不會枯竭,一面也敬佩他的毅力,開始打起精神與他過招,不時還以自己的經驗點撥他一下。

道曾白天讓小靳學習羅漢伏虎拳、長拳、擒拿格鬥等,晚上夜深後,則仍舊讓他修煉“多喏阿心經”,教他如何引氣,如何屏氣,如何正確吐納。雖然林哀因要考究“多喏阿心經”的真實,教了小靳不少修煉吐納的法子,但一來他教的都是些急功近利,想要早日看出成效的方法,二來“多喏阿心經”與別的內功心法頗有不同,修煉的法子也很是考究。白馬三僧中,真正從他們師傅那裏得其法的只有林普,林普再傳與道曾。所以道曾說了幾種修煉的方法和技巧,小靳一試,頓覺與平日不同,那腹下氣海裏隱隱升上來的熱氣愈加明顯。

道曾一面教著,一面也經常自言自語道:“急功近利,唉,真是……林哀師叔猶然在目,我們卻又急功近利起來。”小靳不聽他的嘮叨,心裏想:“急功近利有什麽不好?越急越利,大吉大利!”練得更是勤奮。

這天好容易練完了樁功和吐納之法,天已經亮起來了,但天上的雲又厚又重,蠻橫無禮地壓在人頭頂上,四合之內一絲縫也沒有。天亮之後,好象連一晚上瞎吹的風都看得清路了,開始固定地由北向南刮來。風帶來了北方的煞氣,吹在身上,比小刀子刮還痛。

“媽的,這是什麽天氣啊?老天爺不會看錯了日子,這會兒就下雪吧?”小靳練完功,出了一身熱汗,但轉眼間就被寒風吹得冰冷,緊緊貼在身上,難受至極。他縮縮脖子,打兩個驚天動地的噴嚏,跺著腳道:“要真下雪,風一緊,渡船少了,河那邊的馬料可就吃緊了。我觀察了兩年,今年怎麽也得好好弄一把……咳咳……和尚,怎麽樣?拿點棺材本出來?嘿,你還別搖頭,我跟你說這筆生意,少了三分利我跟著你姓。現在的馬料是什麽價你知道不……”

正吹得唾沫亂濺,想套點和尚的錢出來,忽聽小路上傳來響動,有人正拂開擋在路中的竹枝走過來。小靳大喜道:“早飯來了!先吃飯先吃飯!媽的,快凍僵了,今天怎麽這麽晚?”

等了一陣,小路邊的碎竹一陣晃動,有個人提著籃子走了出來,卻是小鈺。只見她穿一襲清淡的衣衫,頭上沒梳發髻,只用根青色絲帶松松地系了一下。她病了好幾天,看上去消瘦不少,臉色仍是蒼白,不過神色倒已精神了許多,見了小靳,嫣然一笑,好似一朵清晨偷偷綻放的小菊。

小靳上次見到她還是前天,那時小鈺整個人縮在被子裏,只懶懶地跟他說了兩句話就又睡了。這兩天道曾逼得緊,根本沒時間離開竹林,此刻見到小鈺,心中卻突然一怔,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,似乎覺得小鈺那一笑,倒使兩人的距離分開了些……

小鈺和小靳對視了一下,輕輕低下頭,道:“餓了吧?先吃點早飯。”提著籃子走到石桌前,將饅頭、稀粥等一一端出來擺好。

道曾笑道:“阿彌陀佛,有勞姑娘了。”拿起饅頭大口吃起來。回頭見小靳還呆呆地站在一旁,咽著饅頭含糊地問:“你怎麽不吃?”

“哦……哦!”小靳回過神來,一拍腦袋,道:“媽的,這幾天天天蹲馬步,人都蹲傻了!”忙抓起饅頭就啃。他啃得急了,一口氣噎住,臉憋得通紅。小鈺盛了碗粥遞給他,仍舊低著頭輕輕道:“別吃急了……”

平日裏小靳吃飯時能挨多久挨多久,直到碗都舔幹凈了才住手,乘機也休息了不少。今日卻悶著頭,幾口咽下饅頭,喝完了粥,舔著舌頭道:“呼……好了,飽了飽了!”

他走到一邊,正要開始練拳,忽聽小鈺道:“小靳哥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……我想到街上去買點東西,你陪我好不好?”

小靳轉過頭,見到小鈺望向自己的眼中波光流動,晨光裏艷若仙人。

※※※

“和風酒樓”就在碼頭邊上。外面看上去極之普通,微斜的梁柱,洗得褪色的“酒”字幡旗,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十幾年的老店了。南來北往常打這過的人可知道,這家店的“小貂紅”是一絕,醇厚不說,更別有一番先澀後甘的滋味,是以雖然老舊了,仍然是碼頭村裏最叫座的酒樓。

有位老人坐在二樓靠裏的一個座位上。他手中端著“小貂紅”,可是一口也沒喝。他的樣子很有些滄桑了,鬢角已經斑白,臉上的皺紋象犁過的田一樣又深又寬,眼瞇成了一條線,嘴角也微微地上翹,仿佛永遠都在和善地笑著一般。

他姓淩,單名一個山,確實也有個稱號,因在師門裏行三,人稱“笑面三郎”。這是明著叫,跟他打過交道的人暗地裏都叫他“笑面山狼”。此刻他正專心地一粒粒地夾著盤子裏的花生送入口中,笑嘻嘻地左顧右盼——其實只有腦袋略略地轉來轉去,半掩瞇著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靠窗坐的一對年輕男女。

從窗口向外往去,天地寬闊,一覽無遺。濟水從南向北流過東平之後,在此處轉折向東,千百年的沖刷,使這一帶形成平坦肥沃的平原。只遠遠地見得到山巒,再往東兩百多裏,就是泰山了。

此際天已經大亮,頭頂上的雲雖然仍將天遮得密不透風,但總算高了一些,讓人不至於感到壓抑。一隊隊大雁長聲鳴叫著飛過長天,天氣愈冷,連這裏也待不住,需要到更暖的南方去了。

濟水裏,十多艘巨大的雙層帆船或正揚帆起航,或停在碼頭邊,長長的跳板連接數裏長的河灘,無數勞力正將一箱箱、一袋袋的貨物扛上扛下,此起彼伏的號子回蕩在濟水兩岸。此時已近深冬了,正是北方資源緊缺的時候,盡管戰亂頻繁,江南的各大商號還是都集中了自己最好的貨物,趕著往北送去,以圖年前最後再收一筆。那些大帆船上掛著各色旗幟,其中最大最多的還是蕭家。掛著黑字金邊“蕭”字旗的大船就有五艘,幾乎占了船隊的三分之一。三艘正在下貨,一艘已經揚帆東進,還有一艘卻沒有在碼頭裝卸,而是遠遠地停在河道轉彎處,數十人在船下忙碌著。

小靳極目遠眺了一陣,恨恨一捶桌子,咬牙切齒地道:“看吧!這蕭小毛龜也看清了河北即將缺草料,正在裝船!可恨!竟然敢跟我搶生意!哎……可惜呀可惜,可惜我就缺點本金,不然豈有讓他逞能之理?不過他也別太得意,雖說河北缺料,但什麽地方好銷他可不一定知道!媽的,要是他貪心想囤個一兩個月再出手,大雪一來,運料的本金可也得看漲,諒他公子哥兒,也不知道下了雪的勞力是多少錢一天……”

他捶胸懊惱之時,小鈺也撐著頭看窗外,不過她看的都是蒼蒼的天,茫茫的地,落寞的水,淡淡的山……小靳滿口吹的生意經,她既聽不懂,也沒興趣聽,只不過喜歡聽他說話才耐著性子聽下來。後來聽他滿口“小毛龜”、“媽的”亂說,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。

小靳說了半天,只覺說得口幹,端起茶喝了幾口,突然想起一件事,問道:“餵,小鈺,你不是說到街上來買東西的嗎?怎麽帶我到這裏喝起茶來了?”

小鈺啊了一聲,從遙遠的地方收回心神,低頭看著茶杯,可是還沒開口,臉上已漸漸緋紅。小靳心裏撲通一跳,想:“媽的,她該不會是已經看出什麽來了吧?糟糕,我該怎麽說呢?明著說?就怕她一時又瘋起來怎麽辦?繞彎彎兜圈子倒是沒問題,關鍵是她聽得明白嗎?這可難住我了……”

只聽小鈺輕輕道:“昨天晚上,我又做了同一個夢……我夢到好多次了……我……我夢見阿清了。”

“啊,是嗎?哈哈……那家夥還好吧?”小靳打個哈哈,低頭吃茶,心中暗犯嘀咕:“媽的,這麽早就來說事,怎麽不選到中午,還可以吃頓飯。這又苦又素的茶有什麽好吃的?”

小鈺猶豫了一下,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我夢見的,似乎是從前的事。她坐在我床頭,給我說故事。”

“啊,說故事啊?故事好聽嗎?”

“好聽。她說了好多故事,有她爹的,哥哥的,還有她師傅的故事……”

小靳笑道:“這個家夥木腦袋,沒想到還會講故事。就這些嗎?”

“她說……”小鈺臉上神色變幻,道:“她喜歡上一個人了。”

“哦,哦……”小靳慢慢喝了一口茶,皺著眉頭道:“涼了。這鬼天氣……涼茶傷胃……媽的,小二,添水!小二?怎麽沒人呢?小二!”

他的神色仍然鎮靜,舉止也得體,沒有慌亂。但是……媽的!臉漸漸燒起來了!不受控制地越燒越燙。他站起身,很老辣地用兩根手指一彈桌子,就要下樓去找老板算帳,驀地一只小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
小鈺的手心冰冷,冷得小靳一哆嗦——她看著他的眼睛,毫不留情地直視想要哆嗦著混過去的他,問道:“阿清喜歡的……是不是你?”

“不……不……不……”小靳不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……不知道!”

“你一定知道的,是不是?你……你早就知道的。當我什麽都記不得的時候,你就知道,對不對?”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小靳被小鈺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渾身冒汗,嗓子裏幾乎幹出血來,坐下來勉強喝了口茶,道:“我真不知道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他媽這輩子還沒有這麽不知道過!你信不信?”他一手撐著桌子,腦袋仰起,瞪大了眼睛,好象自己也是陰謀的受害者。

“阿清為什麽要走?她不是來找你的嗎?”

小靳的眼睛立即瞇了下去,整個人重又縮回椅子裏,歪著腦袋看頂上的梁,道:“走……哈哈……是啊,幹嘛要走呢?不要那麽看我,我真的不知道!”

“我知道。”小鈺點點頭,眼中放出光來:“我知道……我全想起來了,原來……原來是這樣的……我真傻。她喜歡的是你,我真是傻!”

小靳看看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,幾乎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,壓低了聲音道:“小姐,有什麽話我們可不可以回去再說?你出來不是買東西的嗎?要買什麽?我管帳!”豪邁地一拍胸膛。幸好他倆的聲音都不大,而且離眾人比較遠,樓下碼頭上的吆喝聲將他們的談話統統淹沒。小靳只看見那個笑得陰陽怪氣的老頭不時看自己兩眼,心道:“媽的,臭老頭,聽什麽呢?大爺我的風流事多著呢!”

“你也喜歡阿清嗎?”小鈺不管不顧,繼續咄咄逼人地問。小靳猛抓自己頭發,咬著牙,臉上幾乎扭曲變形,“是”字說不出來,可那個“不”字也擠不出來,一時僵在當場。

“原來……我明白了。”小鈺怔怔地道:“原來是真的。”

“什……什麽是真的?”小靳驚慌失措地叫道:“小孩子不懂不要亂說!”

這次輪到小鈺退回椅子裏。她深深吸了口氣,憋了半天,才慢慢吐出來,嘆道:“阿清……比我更傻。不過……我不會讓她這麽傻下去的,你放心罷。”說著淡淡一笑。

小靳被這一笑搞得暈頭轉向,差點說出個“好”字來,總算還有一點理智,端起茶灌自己。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,忽聽樓下“咣”的一聲,有人掄起了銅鑼,大聲道:“南來的北往的客咧,過來瞧一瞧看一看咧!正宗的山西忻州黨參,補中益氣,健脾益肺咧!哪位有脾肺虛弱,氣短心悸,食少便溏,虛喘咳嗽,內熱消渴……一枝見效一枝見效咧!有一枝不是正貨,您盡管砸了我攤子咧……”

小靳忙向下看去,只見樓前河堤有一大漢正在敲鑼叫賣。這麽冷的天,他精赤著上身,滿臉通紅——也不知是身體好還是給凍的——腰間系了一根骯臟的紅腰帶,滿臉胡子,一副兇相。他面前地上鋪了一張破布,亂糟糟地擺放著十來根參。

他的嗓門又粗又大,幾聲吆喝,周圍已經陸續聚集了十幾個人,都袖著手看他。小靳瞧了一陣,拍手道:“嘿,黨參!我想起來了,和尚曾經說過,氣虛的話,吃參最好。走走,我們去看看,給你買兩枝補一補!”

他本來就最好湊個熱鬧,況且跟小鈺這麽尷尬對坐,還不知道怎麽了帳,當即跳起來就要往下跑。小鈺叫道:“小靳哥!”向他伸出手去。小靳呆了一下,小鈺一把抓住他的手,反拉著他跑下樓去。

“笑面山狼”淩山眼光寒了兩下,不經意地伸出兩個指頭,比了個手勢,不緊不慢跟著他倆下了樓。樓裏三、四位客人等他們下樓後,也各自默不作聲地丟了幾塊碎銀子,下樓而去。

小靳對這些毫不知情,拉著小鈺死活擠進人群,占住頭排。只見地攤上擺的黨參小的只有指頭粗細,大的也只兩指來寬。

那大漢道:“來來來,各位鄉親父老,仔細看咧!正宗的晉貨,咱從樂陵千裏迢迢帶過來,別的不圖,就是賣個緣分,交個朋友,咱走南闖北,講究的是個義氣不是?”

小靳不聽他胡扯,蹲在地上,拿起一枝參仔細看了一會兒,道:“嗯……這確是西黨參,這個……這個是蜀參吧?”小鈺道:“小靳哥,你認識?”小靳道:“怎麽不認識?我以前跟一個老獵戶學過挖參呢!你看這西黨參,根下的橫紋好多,但皮是平的。這個蜀參就不同,橫紋少些,而且皮不平,看,好多縱溝。老看參的人說,縱溝越直的越好呢。還有,西黨參的皮部是灰白的,而蜀參多半是黃白色,對著光一看就明白。”

那大漢見他說得頭頭是道,不禁大是驚異,點頭道:“這位小兄弟見得真準!敢情也是行家,在下有禮了。”

小靳還是頭一次被人稱作行家,丟了黨參,站起來拍拍手笑道:“小意思。比不得二十年的老參,不過也將就了。畢竟這年頭,能找到象樣的不容易。就這幾枝嗎?這東西,多的比少的好賣啊。”擺出一副掃貨通吃的樣子。

那大漢一拍大腿,眉開眼笑道:“您一開口,果然有來頭!有,還有咧!都說南邊貨好走,在下拉了整整一車來,誰知道停在這裏一個多月了,竟連有意思看一看的都沒有,這不,愁得頭都白了!要過了年還脫不了手,不是要把身家都賠在這裏了!要不,您是行家,您給看看?能幫在下一把,在下感恩不盡啊!”說著連連拱手。

小靳手心出汗,心頭亂跳,想:“媽的,該不是我發達的機會來了吧?這個人蠢得可以,現在北方戰亂,可比南方更缺這樣的東西,他卻偏偏往南販。南面正向北拼命運貨過去呢,誰有閑心管他這點參……可我自己也沒錢啊……管他媽的,先找鐘老大借也行,老子把和尚當在他那裏也要把這筆買賣做了!”故作遲疑地點頭道:“也不是不行……大家出來混,誰沒有個難處呢?況且你這貨還算不錯,能幫的我肯定是要幫。不過……”眼睛往天上瞄去。

“不過怎樣?兄弟,您、您說!”

“不瞞你說,兄弟我也是做生意的,本來這次北上是送一船毛貨,可買家因戰亂,一時還沒趕到,才在這裏窩著的。手裏呢,是有點錢,但是不多,只怕得等貨出了手才有眉目……”小靳看定了他,大言不慚地道。

那大漢忙道:“咱……咱就圖個回家的路錢,多的一分也不要!買不買您先別說,您過來看看,您來看就是給兄弟臉面了!”說到後來,聲音都在發顫。

小靳只覺小鈺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,遂反手握回去,對那人道:“我的事也多,遠了可就……”

那大漢呵呵笑道:“就在前面,幾步路,您瞧那邊——”一指碼頭外河灘上一處木屋:“就在裏面,爺您賞個臉,過來瞧瞧,就是我趙三的恩人了!”

他滿口恩人、大爺,小靳幾乎要飄得離地三尺,見那地方也不遠,心道:“就算做不了,交個朋友也是應該的。所謂江湖上行走,靠的就是朋友多嘛。”當下點點頭。那大漢歡天喜地,一面向看熱鬧的人拱手抱歉,一面飛也似收了東西,就在前面引路,領著小靳小鈺過去。

淩山在旁邊看著,眉頭越皺越緊,他身旁一人低聲道:“老大還沒來,我們要不要先動手?”淩山搖搖頭,道:“我們先跟著,老大說了,要確保萬無一失。這個賣參的我看也是道上的,叫兄弟們小心些。”

小靳小鈺跟著那大漢下了碼頭,繞過河灘,向木屋走去。河灘靠裏的地方長滿了齊人高的蘆葦,中間有無數小道。那人看來走過多次了,帶著他倆左拐右繞,一面不住口地誇耀自己的貨如何如何正,如何如何來之不易,又是如何被人騙到這裏來,差點賠掉身家性命……

小鈺拉著小靳落後一點,湊在他耳邊小心地道:“小靳哥,咱們不跟鐘大哥他們商量一下嗎?”小靳道:“商量什麽?看這個我可是行家!”小鈺道:“我不是這意思……我是擔心……難道不怕被他騙嗎?”小靳嗤之以鼻道:“騙我?嘿嘿,騙我的人還沒出生呢。我告訴你這筆生意要做成了,那我小靳可就……”信心滿滿地走著。

不多時走到房前,那房子甚是簡陋,木料看樣子就是砍的河灘邊上亂七八糟的樹,有的地方縫隙大得能伸進整只手。因建在河灘上,房子下面墊高了一層,需要走上一個歪斜的木梯才能進門。墊高的地方也粗糙地釘了幾塊木板。

小靳道:“這什麽地方啊?這麽潮,幹嘛不把參運到村裏去?”那大漢紅了臉,道:“這個……咱小本生意,又被人騙了,吃飯都是賒的,哪來的錢租房子放參啊!您裏邊請裏邊請!”深怕小靳懷疑,幾步跳上梯子,推開房門。那裏面光線很暗,什麽也看不清。大漢先走了進去,向小靳熱情地道:“都在裏面,進來看進來看!”

小靳滿門心思都是發財後的夢想,當即毫不猶豫走上樓梯,一腳跨進屋裏。沒等跨出第二只腳,小靳腦中嗡的一響,大叫上當!

原來裏面正中坐著一個光頭和尚,滿臉要死不活的苦相,正是白馬寺戒律院首座圓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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